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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节(1 / 1)

可是他愿意为李鲲妥协,说到底,也是因为李鲲不足挂齿,所以他不必在意,可当涉及到他的利益,他就又是那个清醒冷酷的大司马了。

李化吉想起那位行刺失败的婢女,想到那记在口供中的诘问。

“于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来说,是喝威棍,是下马威,你们彼此角力,自然有你们的道理。可是对阿姐来说,那是她的性命,仅此一次的性命!”

白纸黑字,记录之人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,将这段质问工整严谨地誊抄下来,与同样齐整的许多汉字并列在一起,显得面目模糊。

可是现在李化吉再回想起这话,只觉字字泣血,那些被记录之人满不在乎丢掉的情感成为声声呐喊,仿佛要穿透纸背,哭得干了的墨水重新淅沥地流下泪来。

是啊,李化吉也在想,对逢祥来说,那是他的性命,仅此一次的性命。

她破罐子破摔杀过谢狁一次,那时她天真无比,以为杀了谢狁就可万事大吉,但是现在李化吉已经知道了,就算杀了谢狁,还会有谢二郎和谢四郎,逢祥仍旧不安全。

所以她要想办法,想办法让谢狁改变他的想法。

虽然这样听上去很异想天开,可是她连谢狁都敢杀,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。

李化吉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,想,即便她不期待这个孩子,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,可是不得不说,他来的太是时候了。

李化吉抿了抿唇,抬手,把由谢炎亲自跑了药铺抓回来药材、由碧荷亲自看着熬好的安胎药摔在地上,瓷碗碎裂的声音犹如天边炸响开的雷鸣,惊心动魄地响在二人的心头。

李化吉与谢狁对视一眼,都感受到了彼此的一颤。

谢狁沉下脸来,看着那四溢开来的黑色药汁,再缓慢地把视线转向起身往床榻走去的李化吉。

她脱了软缎鞋,未更衣,便这般侧着身,脸朝内躺了下来。

她留给谢狁的那个背影充满着倔强与不退让。

谢狁静坐了会儿,忽然起身。

守在门外的碧荷与谢炎都听到了那声响亮的瓷盏碎裂的声音,顿时叫苦不迭。

谢狁与李化吉闹了这许久,谢炎不必说,挨家挨户搜查李化吉的踪迹,睡不了一个好觉,而碧荷虽不用外出,但整日躲在屋内,也是提心吊胆,就怕李化吉真的不回来了,要被谢狁迁怒清算。

所以两人一听这声音,都浑身一个激灵。

这时,谢狁就推门出来了。

他先是看了眼谢炎:“吩咐人收整行李,回平阳。”又对碧荷,“再去熬碗安胎药,若夫人不喝,你也不必吃饭。”

谢炎给了碧荷一个同情的目光,转身就走了,碧荷屈膝要退下,又被谢狁叫住。

他这话不是说给碧荷听的,一个婢女的死活,他没有那么看重。谢狁的话是说给李化吉听的:“回平阳一路,由你照顾夫人,算将功折罪,可若夫人又跑了,便罪加一等,拿你人头来赔罪。”

碧荷吓得一哆嗦,忙应下。

谢狁确信他说的声音足够大,哪怕李化吉侧躺在床榻上,也不耽误字字入耳,可是当他回身看去时,只看到一个无动于衷的身影。

谢狁只看了一眼,逼着自己转过脸来。

他知道这件事,无论李化吉怎么闹,他都绝不可能妥协。

既如此,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李化吉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时机,不让她像为了李鲲摆弄他一样,进一步将他驯化成摇尾垂怜、再无底线的狗。

谢狁急匆匆地离开了。

在那之前,他还吩咐谢灵将他的东西收整出来,之后便不要和李化吉一个房间了。可是他又要求二人的房间必须毗邻,最好在上面能留一个小窗,这样如果谢狁实在想李化吉的话,就可以通过这扇小窗一饱相思。

谢灵倒觉得这不难,预备在两个房间共用的墙壁上凿开一个洞,再挂上字画,这样大司马就可以偷偷地看夫人,而不至于又要与她说话交流,避免被气死的可能。

于是谢灵也领命而去。

吩咐完这些,谢狁走到崔二郎的房间,姑且借用了阿妩的文房四宝,写下了一封送去建邺的信。

谢狁在信中告诉谢二郎,时机已成熟可以动手,至于李逢祥,不必急于杀他,要先拿到由他颁发的罪己诏与让贤诏书,再留他于大明宫将养些时日,而后慢慢毒死。

如此,谢家要背负的窃国之贼的名声就会小些,北上的阻力也会少些。

时局变化之快, 让黔首根本做不出反应,只能如同忍受天灾般,忍受着这无法反抗的人祸。

应顺二年, 谢家二郎手持虎符, 终于顺应民意, 反了。

这些被吴侬软语泡软了骨头的世家根本敌不过秣马厉兵的北府军,即使王家早有预感, 调动城防守卫殊死抵卫,但仍然抵挡不住长刀饮满胡人鲜血的北府军,他们嘶吼着‘杀回长安’,冲破了城门。

兵燹瞬间席卷了原本安宁富庶的建邺。

王家不死心,由王相带着族人和护院,在建邺展开了激烈的巷战, 这一日, 建邺人人闭门不出, 长街萧索, 唯有惨叫声不绝。

而谢二郎并不在意垂死抵抗的王家,自坐了战马, 弯弓搭箭, 向着刺眼的太阳射去。

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典故, 长安与太阳, 究竟谁更远。

故事中机灵的皇帝先是回答:“太阳更远, 因为从来只听说有人从长安来, 却没有人从太阳来。”后来皇帝又改了口, 说:“长安更远, 因为举目见日,不见长安。”

长安, 长安!

谢二郎射出的三支长箭将皇城上三个年轻的侍卫射杀,这些通过世家人脉,走人情进来的年轻郎君第一次接触到死亡,就需要面对这般的残忍血腥的场面。

他们看到同伴软绵绵倒地,翻过来的尸身上,血流不止,死不瞑目,已经吓得胆寒不已,又听到皇城下,谢二郎拔刀发出怒吼声,紧接着,更大更激昂的怒吼声如拍岸的惊涛扑卷上来,他们明明站在稳固的皇城上,却觉得站在一条快被海浪打翻沉默的船坞上。

脚底晃荡,好像整座雁翅楼都随之震颤起来,要被北府军的怒吼声击沉。

输了,要彻底输了。

午时,谢二郎攻破大明宫,在太极宫见到了小皇帝。

这位被囚禁了将近一年、只被敷衍教过些诗书的小皇帝丝毫没有宫婢黄门的紧张,他脱下了皇帝的冕服,摘取了旒冠,穿上了入宫时穿的那身粗布麻衣,静静地跽坐在榻上,看着谢二郎手扶长剑,携着肃杀之气,径直踏入宫室之内。

李逢祥看清了留在他盔甲上的新鲜血迹,因为害怕,手微微颤抖,但他很快用左手握住了颤抖不止的右手,强忍下对死亡的恐惧,故作镇定地看着谢二郎。

谢二郎随意道:“微臣见过陛下。”

李逢祥想,这时候就不必再叫他陛下了吧?都是讽刺而已。

李逢祥轻舒了口气,道:“你想让朕做什么?”

谢二郎道:“陛下以为臣想让你做什么?”

他稍许有些意外。

迄今为止,谢二郎见李逢祥的次数并不多,就算见了,李逢祥也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不要紧的那位,谢二郎难以对他留有印象。而从宫内流出的消息看来,李逢祥又是那般的任性与愚蠢。

他唯一叫谢二郎觉得他聪明,还是那次与王相联手,阻止谢狁查卢仁默一事。若谢狁是个墨守成规之人,或者谢家没有反心,那都会给谢家惹很大麻烦。

可惜了。

于是,当谢二郎看着眼前的李逢祥,回想起过去这一事时,对他的看法又有了微妙的变化。

李逢祥和他的姐姐李化吉一样,平素不声不响,看上去软弱可欺的模样,但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,反咬人一口。

故而,谢二郎不着急说出他的目的,反而慢悠悠地与李逢祥攀谈起来。

果然,李逢祥到底是孩子,又没什么见识,不大沉得住气,谢二郎才刚抛出话去,就很紧张地被他接住了:“朕最近看了

些史书,都是亡国君的历史,因为看得多了,朕就有了猜测,你是不是想让朕退位于你?”

谢二郎矫正他的说法:“是退位给谢狁。”

“都一样。”李逢祥说。

都是乱臣贼子,皇位传给谁都没有区别。李逢祥不关心这个,他只是说:“朕可以配合你,给你要的东西,但朕有一个条件。”

都知道要谈条件了。

谢二郎似笑非笑地看着李逢祥:“总不至于是陛下的性命吧?陛下的命可不值钱。”

李逢祥忍气吞声:“不是朕的命,朕知道朕非死不可,所以朕与你所求的是阿姐的命。”

谢二郎收了笑,冷冷地看着李逢祥。

这个被困在大明宫、消息极为闭塞的小皇帝还不知道发生在平阳的事,他只是一心一意为李化吉谋划着:“阿姐是女郎,她影响不到你们的大业,你们完全可以高抬贵手,饶她一回。大司马出于权衡利弊娶了阿姐,现在阿姐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了,大司马正好将她休弃,另娶贵女,这不好吗?”

谢二郎道:“可是隆汉公主已经怀了谢狁的孩子。”

李逢祥闻言咬住唇,他用了些力气,将唇咬破,才不至于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阿姐并不喜欢谢狁,可是她现在有了孩子,岂不是要被谢狁套牢,永远都逃不了?

李逢祥眼里噙着为李化吉伤心的泪珠。

谢二郎见状,真想骂一句矫情。

“她既怀了大司马的孩子,大司马必不会叫她委屈。”谢二郎说起时,言语里不乏嘲讽。

美人怀,英雄冢,谁能想到就连薄情寡义如谢三郎都逃不开这谶语。

谢二郎想到李化吉射伤谢狁后,还能得到谢狁轻易地原谅,便有些不爽,他瞧着李逢祥,对他道:“其实陛下的命也没那么值钱,还抵不了你姐姐。陛下不若想想,往后该如何赴黄泉。”

谢狁坐镇平阳,稳定地方。

北府军在收到消息后,几乎是同时出动,手握利剑,占领州府衙门。他们没有杀害这些地方长官,只是把他们扣押下来,预备日后谈判使用。

当然,这其中也有遭到激烈地反抗,于是又是血流漂杵。但好在,一切都在谢狁的算计之内,除了北府军外,南朝的兵力还是太弱了,蚍蜉是永远都不可能撼动大树的。

军报如流水般送进了谢狁的书舍,都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。唯独谢狁淡然,他收到谢二郎收监了王氏一族的消息时,正与碧荷在说话,拆开军报只看了一眼,就又如常地合上。

倒是谢灵压不住兴奋,抬起头来问道:“大司马,可是好消息?”

谢狁道:“只是建邺初定,皇权在握而已。”

碧荷在旁听了,双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,是那种很想说点话,却碍于身份卑微不敢说的意思。

谢狁何等敏锐,她只做出了这微妙、不起眼的小动作,就立刻把谢狁的注意力又引了回来。

他道:“夫人还是不肯喝安胎药,也不肯好好吃饭?”

谢狁拿碧荷去威胁李化吉,说她不喝药,碧荷就不必吃饭。李化吉完全不受他威胁,默声不响就把自己的饭分给了碧荷,谢狁再要强硬制止,她就索性陪着碧荷一起挨饿。

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,让谢狁有些无措。

他在政治上所向披靡,可是在私人生活里,却比刚出茅庐的愣头青还不如。

谢狁悄悄揭开字画,透过那个隐秘的小洞望去。

因为不必再出门,李化吉不挽发、不换衣,散着青丝,只着素衣,赤着足,坐在帷帐内,整日不见她做什么事,只是那般如木胎泥塑般坐着。

有时谢狁看得双眼都胀痛起来,也不见她动一下身子,这让谢狁害怕起来,担心在他无知无觉时,李化吉已悄无声息做了了断,于是忙让碧荷寻了借口进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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